墨家视野中的重诺守信
讲究诚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诚信是个人立身处世的基础,是企业生存发展的根本,是政府执政于民的的根基,是社会健康运行的保证。从好的方面讲,诚信是人际合作、实现共赢的必然要求,是市场经济良性运行的前提和基础。从坏的方面讲,诚信缺失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交际成本增大,信任危机加剧,终将会引发道德体系的连锁式雪崩。个人缺乏诚信就会身败名裂;企业缺乏诚信就会丧失未来和前途;政府缺乏诚信就会误国误民怨声载道;市场缺乏诚信就会假冒伪劣满天飞,坑蒙拐骗恶性竞争,黑心商品易毒而食。
毋庸讳言,我们中国今天存在非常严重的诚信危机。内不能诚于心,外不能信于人,这是我们最大的悲哀。是到了反思的时候了。
本来,重诺守信是华夏传统文化的精华。《尚书·尧典》有“允恭克让”之说,允就有诚信的意思,尚书中经常说“允哉!允哉!”,认为言而无信百事不成[1]。最早讲“信”字,并将“信”与“不食言”联系起来的是商汤,《尚书·汤誓》说:“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到周朝的时候,则出现了“信用”二字,《尚书·康王之诰》说:“信用昭明于天下。”[2]古人说“至诚感神” (《尚书·大禹谟》),诚意是可以感动天神的。又说“惇信明义”(《尚书·武城》),重“信”在某种程度可以彰显“义”。所以管仲就将"诚"与"信"连用,他明确地讲:"先王贵诚信。诚信者,天下之结也。"(《管子·枢言》)
先秦诸子在许多领域存在分歧,但在重“信”这个方面却有很大共识。道家说:“轻诺者必寡信,多易者必多难。”(老子《道德经》)“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 (《庄子·盗跖》)。儒家说“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信近于义,言可复也"(《论语》) “讲信修睦”“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礼记》)[3]。墨家说“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墨子·兼爱下》又说“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 (《墨子·修身》)“言足以复行者,常之。”(《墨子·耕柱》)法家也说:“小信成则大信立,故明主积于信。”(《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也许大家要说:说这么多理论没有什么用,诚信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说的很对。那么现在来说做。在诸子百家中,重诺守信最能身体力行的,是墨家。墨家是用生命来捍卫这个“信”字的。理论总是苍白无力,事实胜过雄辩。我们来看看墨家是怎样讲诚信、守信用的。《吕氏春秋·上德》篇记载:
墨家学派有巨子孟胜与阳城君交好,阳城君托孟胜守城,裂玉器為符,有约在先,符合才能听令。公元前381年,楚悼公死,楚国贵族群攻吴起,吴起逃到楚王停尸的地方,附伏在悼王的尸体上,乱箭射中吴起,同时也射中王尸。破坏楚王尸体的是大罪,要灭三族。楚肃王继位后按律问罪,由于射杀吴起而被灭族的有七十多家。阳城君受此事牵连被“收其国”,逃亡于外。孟胜说:“我接受了人家的食邑,与人家有符信为凭证。现在没有见到符信,而自己的力量又不能禁止楚国收回食邑,不能为此而死,是不行的。”他的学生徐弱劝阻他说:“死了如果对阳城君有好处,那么为此而死是可以的,如果对阳城君没有好处,却使墨家在社会上断绝了,这不可以。”孟胜说;“不对。我对于阳城君来说,不是老师就是朋友,不是朋友就是臣子。如果不为此而死,从今以后,寻求严师一定不会从墨家中寻求了,寻求贤友一定不会从墨家中寻求了,寻求良臣一定不会从墨家中寻求了。为此而死,正是为了实行墨家的道义从而使墨家的事业得以继续啊!我将把钜子的职务托付给宋国的田襄子。田襄于是贤德的人,哪里用得若担心墨家在社会上断绝呢?”徐弱说:“象先生您说的这样,那我请求先死以便扫清道路。”转过身去在孟胜之前刎颈而死。孟胜于是就派两个人把钜子之位传给田襄子。孟胜死了,学生们慷慨就死的有一百八十人。那两个送信的人把孟胜的信令传达绐田襄子,也要返回楚国追随孟胜而死,田襄子制止他们说:“孟于已把钜子之位传给我了,你们应当听我的。”但是这两个人还是返回楚国就义了。
这就是墨家的“信”。183位墨者用自己的生命阐释了什么才是重诺守信,什么叫做“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这才是华夏文化中真正的诚信。正是因为墨家的这种光芒万丈的用生命来阐释的诚信,为墨家赢得了战国时期墨家的大发展。孟胜之后,墨家非但没有衰微,而且得到了空前壮大,在随后的近两百年里,墨家弟子充满天下[4]。——这就是诚信的力量。如果不是后来秦始皇焚百家书,禁百家言,如果不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何至于会断绝?!如果不是墨学断绝两千年,我们中华民族何至于像今天这样堕落?何至于像今天这样缺德?何至于像今天这样背信弃义、无法无天?
所以说,如果中华民族要自我救赎,就必须要洗心革面、忏悔我们祖宗的罪孽,就要彻底清算秦始皇汉武帝的倒行逆施。如果今天我们要找回华夏文化中真正的“诚信”,并且希望那诚信不再是落在纸上,那就要重新发现墨家,这样才能捡回遗矢的灵魂。
既然要重新发现墨家,就让我们深入墨家原典,来看一看:墨家人为什么视“信”字超过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这样重诺守信?在墨者的思想里,“信”这个字,究竟着什么?墨家有自己的字典《墨经》,解释道:
信:言合于意也。(《墨子·经上》)
信:不以其言之当也,使人视城得金。(《墨子·经说上》)
这两段话大概的意思是说,所谓的“信”,就是所说的话要体现自己的本意。如果你许诺别人到城里去看一看就给他钱,那么不管你所说的话是否恰当,别人到城里看了之后,你就要让他得到钱。可见,墨家的“信”字,有两大特征:首先是心口一致,这是墨家“信”字的第一大特征。说话要诚实,要真心诚意,出于本意。这叫“言合于意也”。“意”是本意、诚意。说话要言必由衷,口不欺心,要出于真心,不能欺骗自己。其次是言行合一,这是墨家“信”字的第二大特征。说话要算数,不能食言,不能说一套做一套欺骗别人,要行不违言,要怎么说就怎么做,自己的许诺必须兑现,要用行动来证实自己的话是出自真心实意。即使原来说的话不很恰当,但是既然说出来了,也要负责。
“信”,既是心口一致,也是言行合一。这里面体现了怎样的取信之道呢?体现墨家的取信之道鲜明的特点,那就是“心”·“口”·“身”三业并进。墨子说:“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又说:“藏于心者无以竭爱,动于身者无以竭恭,出于口者无以竭驯。”又说“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这些话都体现了墨者三业并进的取信之道。试结合修身篇简略地分类归纳如下:
(1)墨家心业:厚乎德行、杀伤人之害无存之心、藏于心者无以竭爱、善主于心、慧者心辩、守道笃、强志达智、愿欲日逾、设壮日盛……
(2)墨家口业:辩乎言谈、言出举也、言由实致、言足以复行者常之、不足以举行者勿常、批扞之声无出之口、出于口者无以竭驯、言无务为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不繁说、不伐功、言必信……
(3)墨家身业:博乎道术、行为本、置本不安无务丰末、事无终始无务多业、举物而暗无务博闻、察迩来远、谮慝之言无入之耳、反之身、行辩于身、多力、动于身者无以竭恭、力事日强、以身戴行,行必果……
这就是墨者三业并进的爱智双修。墨家的“信”讲究的是心有信意、口有信言、身有信行,心口身合一,意言行统一,一以贯之,至大至刚。心则坦坦荡荡,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慧辨明智;口则言之有物,友善沉稳,有条不紊,知进知退不自夸耀。身则顶天立地,从容不迫,以身戴行,百折不挠,自强不息。
明白墨家的“信”是心意、口言、身行的高度统一,这一点非常重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就能知道,当墨家人说“言必信,行必果”的时候,这不是简单的让别人相信,更是一种不卑不亢的深沉的自信。墨家这个“信”的人生哲学,也是自信与相信的高度统一。信首先是一种内心的自信,一个不自信的人,别人又怎么会相信呢?两个不自信的人之间,也必定难以相信。从前,季孙绍与孟伯常治理鲁国的政事,不能互相信任,于是两个人跑到丛林中的庙宇里祷告,祈祷说:“求上天希望使我们和好吧。”墨子听见这件事情就说:这不是捂住自己的眼睛,而祈求光明吗?有这样荒谬的事情吗?(参见《墨子·耕柱》)我们现在很多时候就像这个故事里面的人一样,我们想别人相信我们,但我们却连自己都不自信,我们不信自己的心里的意,不信自己的口中的言,不信自己身上的行。我们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却妄想光明,想起来这是何等的可笑。
所以说,要别人相信我们,我们就必须先有自信,信自己的心里的意,信自己的口中的言,信自己身上的行。我们再来看墨子的话:“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墨子·亲士》)君子居庙堂之高,不改变志向;处江湖之远,仍保持情操;即使杂处于庸众之中,也终究没有怨尤之心。他们才是自信的人。
——请注意,这就是墨家人的自信,这才是真正的自信。自信不是自卑,也不是自负,而是一种健康的心理状态。所谓人无完人,但上帝是公义的,天生我材必有用,自信,是认识自己,发现自己,承认自己,接受自己和悦纳自己。对自己不能做的事,就坦然承认;对自己能做的事,就勇于承担;对自己可能的潜在的能力,就积极尝试。自信意味着坦诚豁达,谦虚和真诚。自信是一种希望,是对生活的一种正视,是不断努力,即使现状不令人满意,也不气馁,相信自己的价值,相信自己会不断发展,所以他勇于尝试,不怕失败,自信的人百折不挠,所以会经历更多的挫折与失败,所以也会学到更多的知识与经验,会积累更多的实力。墨家的自信是心有信意、口有信言、身有信行的自信。墨家的自信源于对天志兼爱的信仰,也源于非命的哲学,是墨家志功为辨的必然必然显现,所以墨家人非常自信,所以墨家人才敢说“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兼爱下》)。墨家人的信是一种内生的强大力量,由不得墨家人不自信,也由不得人家不相信。
我们需要言必有信,取信而行。因为信是不自欺,不欺人,也不为人所欺。讲信才能修睦,自信才能相信。失信的根本,是人们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墨家的那种有法有天的内生的自信。
[1] 《吕氏春秋·贵信》:凡人主必信,信而又信,谁人不亲?故《周书》曰:“允哉!允哉!”以言非信则百事不满也。《尔雅》:允,信也;允,诚也。
[2] 《尚书·康王之诰》“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底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应断句为:“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厎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
[3] 儒家视信为五常之一,可见儒家也很重视信。但信在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之中排在最后一位,这是值得注意的。儒家孟子则有明显的将“诚”与“信”相割裂的倾向,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 (《离娄上》)"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尽心上》)。故此,有学者指出:“把诚信视为次要义务的诚信观实际上是传统儒家道义论的一个薄弱环节,”“如果不把诚信作为基本义务,就可能由信伤诚,由‘善’伤真,既然可以欺人,那么也可以欺己,从而行一种自欺欺人的‘道德’"。”(何怀宏《良心论》)
[4] 孟子在世的时候:“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庄子在世的时候墨家派系林立“俱诵墨经”相互辩学“至今不息”热闹非凡。荀子在世时哀叹儒家“圣人隐伏墨术行”《荀子》。韩非子在世的时候:“世之显学,儒墨也。”(《韩非子·显学》)一直到吕不韦生编写吕氏春秋的时候,“孔子墨翟二氏,……从属弥丰,充满天下。”(《吕氏春秋·当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