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鉴赏(8) 李瓶儿隔墙密约
金瓶梅鉴赏(8) 李瓶儿隔墙密约
周钧韬
住在西门府隔壁的花子虚,亦是个浪荡公子。一日请西门庆吃酒。西门庆来到花家,认识了花子虚之妻李瓶儿,便设计图谋这妇人。李瓶儿也眉目送情,有意与其勾搭:
当日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更衣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槅子外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回避不及。妇人走于西角门首,暗暗使丫鬟绣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根前,低声说道:“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早回家。如今便打发我爹往院里歇去,晚夕娘如此这般,要和西门爹说话哩。”这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来,到席上连偷酒在怀,唱的左右弹唱递酒,只是妆醉再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帘外窥觑。见西门庆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钉子钉在椅子上,正吃的个定油儿,白不起身。熬的祝日念、孙寡嘴也去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急的要不的。西门庆已是走出来,被花子虚再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门庆道:“我本醉了,吃不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教两个小厮扶归家去了。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没多酒就醉了。既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拿大锺来,咱每再周四五十轮散了罢。”李瓶儿在帘外听见,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暗暗使小厮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分付说:“你既要与这伙人吃,趁早与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费火,我那里耐烦!”花子虚道:“这晚我就和他们院里去,也是来家不成,你休再麻犯 我是的。”妇人道:“你去,我不麻犯 便了。”这花子虚得不的这一声,走来对众人说:“如此这般,我们往院里去。”应伯爵道:“真个嫂子有此话?休哄我。你再去问声嫂子来,咱好起身。”子虚道:“房下刚才已是说了,教我明日来家。”谢希大道:“可是来,自吃应花子这等韶刀。哥刚才已是讨了老脚来,咱去的也放心。”于是连两个唱的,都一齐起身进院。天福儿、天喜儿跟花子虚等三人,到后巷吴银儿家,已是二更天气。叫开门,吴银儿已是睡下,旋起来,堂中秉烛,迎接入里面坐下。应伯爵道:“你家孤老今日请俺们赏菊饮酒,吃的不割不截的,又邀了俺每进来。你这里有酒,拿出俺每吃!”
且不说花子虚在院里吃酒,单表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潘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的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立于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迎接进房中。掌着灯烛,早已安排一桌齐齐整整酒肴果菜,小壶内满贮香醪。妇人双手高擎玉斝,--迎春执壶递酒。--向西门庆深深道了万福,说道:“一向感谢官人,官人又费心相谢,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请官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着两个天杀的涎脸,只顾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刚才吃我都打发他往院里去了。”西门庆道:“只怕二哥还来家么?”妇人道:“奴已分付,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再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绣春往来拿菜儿。
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薰鸳被,设放珊枕,两个丫鬟抬开酒桌,拽上门去了。两人上床交欢。
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鬟出去,关上里边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鬟,今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听看了个不亦乐乎。听见他二人说话,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属羊的,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属龙的,二十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到明日买分礼物,过去看看大娘。只相不敢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不然,我房里怎生容得这许多人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妇人道:“他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他与大房下都同年。”妇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妇人便向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拔下两根来,递与西门庆,分付:“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西门庆道:“这理会得。”当下二人如胶如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鸣,东方渐白,西门庆恐怕子虚来家,整衣而起。妇人道:“你照前越墙而过。”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使丫鬟立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叫他。西门庆便用梯凳扒过墙来,这边早安下脚手接他。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又不由大门里行走,街坊邻舍怎得晓的暗地里事。
李瓶儿是《金瓶梅》中的第三号人物,小说花了大量笔墨写到她。作者在第十回中就对她作了介绍,说她原是梁中书的妾,后嫁花太监侄男花子虚,手中有一份好钱,为人好温克性儿。此回是李瓶儿第一次出场。花子虚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常常在妓院中眠花宿柳,整三五夜不归家。李瓶儿与西门庆通奸,也可以说是对花子虚的不满与对抗。
《金瓶梅》中写到大量的男女通奸现象,尤其是已婚男女的通奸。到底如何来认识这种社会现象?吴红、胡邦炜所著《金瓶梅的思想和艺术》中作了不少分析,可资参考。他们认为,这当然是明中叶淫糜世风和统治阶级腐朽生活的反映。这种现象大量发生在市民阶层乃至男女婢仆之间,如果仅以“淫乱”一语以蔽之,似乎是太简单化了。恩格斯在《家庭、私有财产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指出,通奸是“在丈夫统治下的牢固的个体婚制”的情况下, “第一个出现在历史上的性爱形式”.针对人类历史上的政治、经济或其他强制因素结合而成,并无爱情的婚姻关系来讲,通奸现象的发生是不可避免的。又如恩格斯所言:“对付通奸就像对付死亡一样,是没有任何药物可治的”.尽管它为封建的法律所不容,“奸夫”、“淫妇”要处以极刑,但通奸的记载却史不绝书。《金瓶梅》对已婚男女之间的通奸关系津津乐道地加以描绘,作者实际上持着肯定态度。一方面固然反映了明中叶以降的淫糜的社会风气,反映了当时统治阶级的荒淫糜烂和厚颜无耻,反映了作者格调的低下。但另一方面在一定意义上表现了一种对长期以来封建禁欲主义畸形的反抗,也多少透露出社会进步的某些信息--这就是由精神的满足、伦理的恪守到对物欲和肉欲的追求,以理节情的心理平衡被打破了,这里面无可否认地包含着某些原始而盲目的个性解放的色彩。
从艺术上来分析这段文字的妙处是于细微处见精神。这一天,李瓶儿准备与西门庆干事,偏偏应伯爵等“如同钉子钉在椅子上,正吃的个定油儿,白不起身”.这就构成了一个矛盾。作者写应伯爵等如何涎脸,李瓶儿不住走来帘外窥视,急得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花子虚等又如何到二更天气还叫开妓院的门,秉烛吃酒。西门庆因得到李瓶儿的暗示,如何装打盹,故意东倒西歪,教小厮扶归家去。作者善于捕捉这些细微末节加以刻画、描绘,使文字尤见丰满、生动、逼真。西门庆坐在花园里,单等李瓶儿请他的信号。良久,只听的那边赶狗关门。少顷,丫鬟扒着墙,推叫猫。于是这边西门庆掇过桌凳踏着,扒过墙去。这些细节描写,将李瓶儿迎奸安排的精心和西门庆等待的急切心情以及夜深人静赶狗叫猫的环境气氛,都活画了出来,读之令人有亲见亲闻之感,真乃化工之笔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评点者评曰:“赶狗叫猫,俗事一经点察,觉竹声花形,无此韵致。”评得颇有道理。
原载:《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1日